我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，就在四十年前的日子。
屏東，正值暑假的八月。
炎熱的天氣，天空中沒有半點雲，熱氣不斷從路上蒸騰起來。
空氣中的濕氣凝重，壓的我都快喘不過氣。
爸爸在出門前拍拍我的頭，但是那時候我還在睡覺。
漁船要在太陽出來前到達預定地。
那時的收穫會最好，這是爸爸經常跟我說的話。
我不敢忘記，因為我跟哥哥一樣，都以當漁夫之子為榮。
這是祖先傳承下來的唯一一件能讓我驕傲的事。
也是整個村子小孩所驕傲的事。
我們從不靠任何人，自力更生的努力生存著。
不參與政治，因為參與政治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。
悶熱的天氣讓人坐立不安。
我坐在門口等待爸爸跟哥哥回家，最好能多帶些漁獲，聽說北部人喜歡魚乾，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？
再等四年，國中畢業後，我就能跟爸爸、哥哥一起到海上捕魚，比起成績拿到第一名，我更喜歡到海上，因為我是漁夫的小孩，海的小孩。
風停了下來，讓整個熱氣都悶在漁村中。
不懂的人會說，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。
我會回他一句，屁。
海，永遠都是難以預測的。
海上的海鷗成群的盤旋在海港上，幾乎狂吼的鳴叫。
在小魚村中生長的人都知道，這是颱風要來的前兆。
「嗡、嗡、嗡！」
每當颱風要來前我的耳朶就會開始耳鳴，這讓我感到反胃想吐，但是爸爸卻很高興我有這種能力。
「你天生注定要吃這行飯的。」
每當我耳鳴，爸爸就會這樣跟我說，然後決定明天不去捕魚。
但是，今天我卻不希望預感成真。
「走啦！到港口去。」媽媽抱著妹妹跟我說。
「好。」我看著滿臉著急的媽媽回答。
王媽媽、蕭媽媽還有李媽媽都跟我媽一起到港口去等他們的丈夫回港。
到了港口後我才知道，我們不是唯一的。
二十多個大人都待在漁港旁邊，連同他們的小孩也一起等待著。
回家。
陽光漸漸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陰暗的烏雲。
雨越下越大，但是空氣也越來越悶熱。
我開始不能呼吸。
媽媽握住我的手越來越緊。
我抬起頭看著她，她卻直盯著遙遠的海面。
風開始吹起。
全身早已經淋濕的我開始打起哆嗦，緊急出門的我們沒有帶傘。
但是這種天氣，就算有傘也沒有用。
平靜的海面開始捲起小浪。
早已經看不清楚的海面更加模糊。
小黑影開始慢慢從海面出現，越來越大。
幾艘小船出現在我辨認的範圍。
小船靠上了港口，漁夫三三兩兩的上來。
每個人都帶著驚恐的表情，但是每個人卻又洋溢著幸福。
他們的家屬都圍了上去，一家人開心的離開海港。
我看著剩下的媽媽們，每個人都帶著失望的表情。
可惜我看不見自己的臉，但是我想應該跟他們差不了多少。
風雨越來越大，船隻回來的越來越少。
終於，只剩下我媽媽、王媽媽跟李媽媽三個人還留在原地。
「會不會已經？」王媽媽聲音顫抖的說。
「不可能，他們會回來的，會的。」李媽媽幾乎瘋狂的叫著。
「媽祖啊！保佑我家阿山能夠平安。」
求神似乎成為了我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。
突然間，我的眼睛一亮。
三艘小船出現了，三個女人像是高興的瘋狂大叫。
媽媽摸著我的頭，我不用看她的臉也大概知道她現在的表情。
風越來越大，浪也跟著越來越大。
「唰」的一聲。
大浪翻高，向下一捲。
一艘船翻了。
三個女人瘋狂的大叫，那種淒厲的聲音我忘不了。
永遠都忘不了。
誰又能忘的了？
這是痛撤心扉的最後呼叫，叫著自己的老公能夠歸來。
絕望的感覺瀰漫在空氣中。
兩艘小船沒有前進，停在海中央隨波逐流。
媽媽蹲下來抱住我，不斷的啜泣。
我看著漁港上的景象，什麼也不能做。
我推開媽媽，衝到漁港最前端，大聲叫喊：「爸，回家啦！」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我帶著老婆、兒子還有孫子踏上漁村。
媽媽說什麼都不肯跟我到台北生活，她說也許哪天爸爸跟哥哥或許會回家，她怕他們回家時會找不到路，會看不到她。
孫子粘著媽媽跟老婆，兩個人一起逗著他。
兒子媳婦在廚房中忙著，年要到了，又是新的一年。
我拿著三瓶啤酒到海港上。
港口早就荒廢，村子裡也沒有人在當漁夫了。
但是我還是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。
我將三瓶啤酒都打開，兩瓶丟到海中，這是給爸爸跟哥哥的。
喝下兩口酒，耳鳴又開始了。
手上的啤酒被我奮力一丟，消失在遙遠的海上。
我不禁苦笑，卻還是走上前去。
看著遙遠的海。
「爸，回家啦！」
留言列表
